速递！鲁迅故乡原文全文（鲁迅 故乡 原文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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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资料图)

1、我冒了严寒，回到相隔二千余里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。

2、 时候既然是深冬；渐近故乡时，天气又阴晦了，冷风吹进船舱中，呜呜的响，从蓬隙向外一望，苍黄的天底下，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，没有一些活气。

3、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。

4、阿！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？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。

5、我的故乡好得多了。

6、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，说出他的佳处来，却又没有影像，没有言辞了。

7、仿佛也就如此。

8、于是我自己解释说：故乡本也如此，——虽然没有进步，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，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，因为我这次回乡，本没有什么好心绪。

9、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。

10、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，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，交屋的期限，只在本年，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，永别了熟识的老屋，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，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。

11、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。

12、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，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。

13、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，所以很寂静。

14、我到了自家的房外，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，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。

15、 我的母亲很高兴，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，教我坐下，歇息，喝茶，且不谈搬家的事。

16、宏儿没有见过我，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。

17、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。

18、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，又买了几件家具，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，再去增添。

19、母亲也说好，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，木器不便搬运的，也小半卖去了，只是收不起钱来。

20、 “你休息一两天，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，我们便可以走了。

21、”母亲说。

22、 “是的。

23、” “还有闰土，他每到我家来时，总问起你，很想见你一回面。

24、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，他也许就要来了。

25、” 这时候，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：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，下面是海边的沙地，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，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，项带银圈，手捏一柄钢叉，向一匹猹⑵尽力的刺去，那猹却将身一扭，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。

26、 这少年便是闰土。

27、我认识他时，也不过十多岁，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；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，家景也好，我正是一个少爷。

28、那一年，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。

29、这祭祀，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，所以很郑重；正月里供祖像，供品很多，祭器很讲究，拜的人也很多，祭器也很要防偷去。

30、我家只有一个忙月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：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；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；自己也种地，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），忙不过来，他便对父亲说，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。

31、 我的父亲允许了；我也很高兴，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，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，闰月生的，五行缺土⑷，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。

32、他是能装〔弓京〕捉小鸟雀的。

33、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，新年到，闰土也就到了。

34、好容易到了年末，有一日，母亲告诉我，闰土来了，我便飞跑的去看。

35、他正在厨房里，紫色的圆脸，头戴一顶小毡帽，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，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，怕他死去，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，用圈子将他套住了。

36、他见人很怕羞，只是不怕我，没有旁人的时候，便和我说话，于是不到半日，我们便熟识了。

37、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，只记得闰土很高兴，说是上城之后，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。

38、 第二日，我便要他捕鸟。

39、他说： “这不能。

40、须大雪下了才好。

41、我们沙地上，下了雪，我扫出一块空地来，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，撒下秕谷，看鸟雀来吃时，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，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。

42、什么都有：稻鸡，角鸡，鹁鸪，蓝背……”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。

43、 闰土又对我说： “现在太冷，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。

44、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，红的绿的都有，鬼见怕也有，观音手⑸也有。

45、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，你也去。

46、” “管贼么？” “不是。

47、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，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。

48、要管的是獾猪，刺猬，猹。

49、月亮底下，你听，啦啦的响了，猹在咬瓜了。

50、你便捏了胡叉，轻轻地走去……”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——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——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。

51、 “他不咬人么？” “有胡叉呢。

52、走到了，看见猹了，你便刺。

53、这畜生很伶俐，倒向你奔来，反从胯下窜了。

54、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……”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：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；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，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电里出卖罢了。

55、 “我们沙地里，潮汛要来的时候，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，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……” 阿！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，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。

56、他们不知道一些事，闰土在海边时，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。

57、 可惜正月过去了，闰土须回家里去，我急得大哭，他也躲到厨房里，哭着不肯出门，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。

58、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，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，但从此没有再见面。

59、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，我这儿时的记忆，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，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。

60、我应声说： “这好极！他，——怎样？……” “他？……他景况也很不如意……”母亲说着，便向房外看，“这些人又来了。

61、说是买木器，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，我得去看看。

62、” 母亲站起身，出去了。

63、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。

64、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，和他闲话：问他可会写字，可愿意出门。

65、 “我们坐火车去么？” “我们坐火车去。

66、” “船呢？” “先坐船，……” “哈！这模样了！胡子这么长了！”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。

67、 我吃了一吓，赶忙抬起头，却见一个凸颧骨，薄嘴唇，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，两手搭在髀间，没有系裙，张着两脚，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。

68、 我愕然了。

69、 “不认识了么？我还抱过你咧！” 我愈加愕然了。

70、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，从旁说： “他多年出门，统忘却了。

71、你该记得罢，”便向着我说，“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，……开豆腐店的。

72、” 哦，我记得了。

73、我孩子时候，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，人都叫伊“豆腐西施”⑹。

74、但是擦着白粉，颧骨没有这么高，嘴唇也没有这么薄，而且终日坐着，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。

75、那时人说：因为伊，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。

76、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，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，所以竟完全忘却了。

77、然而圆规很不平，显出鄙夷的神色，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⑺，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⑻似的，冷笑说： “忘了？这真是贵人眼高……” “那有这事……我……”我惶恐着，站起来说。

78、 “那么，我对你说。

79、迅哥儿，你阔了，搬动又笨重，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，让我拿去罢。

80、我们小户人家，用得着。

81、” “我并没有阔哩。

82、我须卖了这些，再去……” “阿呀呀，你放了道台⑼了，还说不阔？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；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，还说不阔？吓，什么都瞒不过我。

83、”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，便闭了口，默默的站着。

84、 “阿呀阿呀，真是愈有钱，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，愈是一毫不肯放松，便愈有钱……”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，一面絮絮的说，慢慢向外走，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，出去了。

85、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。

86、我一面应酬，偷空便收拾些行李，这样的过了三四天。

87、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，我吃过午饭，坐着喝茶，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，便回头去看。

88、我看时，不由的非常出惊，慌忙站起身，迎着走去。

89、 这来的便是闰土。

90、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，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。

91、他身材增加了一倍；先前的紫色的圆脸，已经变作灰黄，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；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，周围都肿得通红，这我知道，在海边种地的人，终日吹着海风，大抵是这样的。

92、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，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，浑身瑟索着；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，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，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，像是松树皮了。

93、 我这时很兴奋，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，只是说： “阿！闰土哥，——你来了？……”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，想要连珠一般涌出：角鸡，跳鱼儿，贝壳，猹，……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，单在脑里面回旋，吐不出口外去。

94、 他站住了，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；动着嘴唇，却没有作声。

95、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，分明的叫道： “老爷！……”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；我就知道，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。

96、我也说不出话。

97、 他回过头去说，“水生，给老爷磕头。

98、”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，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，只是黄瘦些，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。

99、“这是第五个孩子，没有见过世面，躲躲闪闪……”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，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。

100、 “老太太。

101、信是早收到了。

102、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，知道老爷回来……”闰土说。

103、 “阿，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。

104、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？还是照旧：迅哥儿。

105、”母亲高兴的说。

106、 “阿呀，老太太真是……这成什么规矩。

107、那时是孩子，不懂事……”闰土说着，又叫水生上来打拱，那孩子却害羞，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。

108、 “他就是水生？第五个？都是生人，怕生也难怪的；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。

109、”母亲说。

110、 宏儿听得这话，便来招水生，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。

111、母亲叫闰土坐，他迟疑了一回，终于就了坐，将长烟管靠在桌旁，递过纸包来，说： “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。

112、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，请老爷……” 我问问他的景况。

113、他只是摇头。

114、 “非常难。

115、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，却总是吃不够……又不太平……什么地方都要钱，没有规定……收成又坏。

116、种出东西来，挑去卖，总要捐几回钱，折了本；不去卖，又只能烂掉……” 他只是摇头；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，却全然不动，仿佛石像一般。

117、他大约只是觉得苦，却又形容不出，沉默了片时，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。

118、 母亲问他，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，明天便得回去；又没有吃过午饭，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。

119、 他出去了；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：多子，饥荒，苛税，兵，匪，官，绅，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。

120、母亲对我说，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，尽可以送他，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。

121、 下午，他拣好了几件东西：两条长桌，四个椅子，一副香炉和烛台，一杆抬秤。

122、他又要所有的草灰（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，那灰，可以做沙地的肥料），待我们启程的时候，他用船来载去。

123、 夜间，我们又谈些闲天，都是无关紧要的话；第二天早晨，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。

124、 又过了九日，是我们启程的日期。

125、闰土早晨便到了，水生没有同来，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。

126、我们终日很忙碌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。

127、来客也不少，有送行的，有拿东西的，有送行兼拿东西的。

128、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，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，已经一扫而空了。

129、 我们的船向前走，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，都装成了深黛颜色，连着退向船后梢去。

130、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，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，他忽然问道： “大伯！我们什么时候回来？” “回来？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。

131、” “可是，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……”他睁着大的黑眼睛，痴痴的想。

132、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，于是又提起闰土来。

133、母亲说，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，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，本是每日必到的，前天伊在灰堆里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，议论之后，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，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，一齐搬回家里去；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，自己很以为功，便拿了那狗气杀（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，木盘上面有着栅栏，内盛食料，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，狗却不能，只能看着气死），飞也似的跑了，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，竟跑得这样快。

134、 老屋离我愈远了；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，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。

135、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，将我隔成孤身，使我非常气闷；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，我本来十分清楚，现在却忽地模糊了，又使我非常的悲哀。

136、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。

137、 我躺着，听船底潺潺的水声，知道我在走我的路。

138、我想：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，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，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。

139、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，又大家隔膜起来……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，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，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，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。

140、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，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。

141、 我想到希望，忽然害怕起来了。

142、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，我还暗地里笑他，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，什么时候都不忘却。

143、现在我所谓希望，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？只是他的愿望切近，我的愿望茫远罢了。

144、 我在朦胧中，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，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。

145、我想：希望本是无所谓有，无所谓无的。

146、这正如地上的路；其实地上本没有路，走的人多了，也便成了路。

147、 一九二一年一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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